首页纵横女生网脑洞星球 排行书库完本
下载APP
手机版
扫码下载APP
扫码下载
公众号
扫码关注公众号
公众号
新用户立享免费阅读
    大家都在搜
消息
历史
    书架
    我的书架书架1书架2
      书架里面有点空
        书架里面有点空
          书架里面有点空
          VIP?
          VIP?
          已消费500币,升级还需消费200纵横币
          个人中心作家中心
          退出登录
          逝水流殇
          逝水流殇
          连载中 现实题材 现实题材 治愈 学生 穿越 校园
          111 总点击
          4 总推荐
          1 周推荐
          8.3 万字数
          2025-03-26 14:45:10
          立即阅读 加入书架
          手机扫码阅读
          鲁文
          1

          作品总数

          8.3

          累计字数

          0

          本月更新

          关注
          本篇是关于一条古老大河的芸芸众生的记忆缀叙。在故乡大河岸边的原野上,一个奔跑的少年以其亲历和敏感的视角,演绎着真实与虚幻掩映,善与恶胶葛,美与丑并存的故事。少年便在对故乡和那条大河的深深眷恋中,淡淡的忧伤伴着心灵成长。
          思无邪,言无忌,如同汤汤逝水吟唱着岁月流失的殇歌,众生如浮萍,只能任凭风吹浪打而随波逐流,几人能自主沉浮?十年后,当年的那个少年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然而现实中的故乡已是物人皆非,即使是那条天老地荒承载着众生欢乐与苦痛记忆的大河也绝情远逝了。
          也许唯有留下的人性光辉,藉以人类的影子的阴暗得以永存。这大概是人类在这颗蓝色星球上生生不息的根由,是人世间代代延续不灭的希望吧。
          第一章 石墙胡同里的长舌怪

          没错,我就是木子,木子就是我,你往下看就知道了。那时,木子尚属少年,博城庄上他知道的,人们大概都知道。木子和人们都不知道的,那就只有天知道。当然,也不是那么绝对,或许那条大河也都知道。因为大河有眼,那天空的鸟就是大河的眼。

          五月,正是博城庄上杏黄李红,麦田金黄的时候。

          木子说的是农历五月。因为博城庄上一年四季的农事,都是对照着农历的节气来安排的,所以,人们都按着农历过日子。再说了,大人们记自家小孩儿的生日,也都是按农历记的。

          这个时候,博城庄上喜欢刮风下雨,说来风就来风,说来雨就来雨;有时又是风又是雨。

          这个时候,博城庄的原野上已青黄交接。每块田地里都长着庄稼。田间和溪边的树早都打开了绿伞;各种自由的野棵子、野果子也都在肆意疯长。

          这个时候,人们的心总是鼓鼓的荡荡的,犹如涨满汛水的大河,彻夜都能听见隆隆的流淌声。而白天的人们都很焕发,都很激扬,说的话自然就比往常多,声调也很大,犹如从原野上刮过来的温热的风,从人们耳边呼呼吹过,吹得耳朵都发痒。可至于说的什么,人们又不把这些风里的言语往心里去。

          博城庄上的人们历来都很实际,都把这类话统统归为不打粮食的话。可天底下谁又能保证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打粮食呢?其实,人们的真实意思是,博城庄的田野里不是不打粮食,而是这时人们的家里确实是真没有粮食了。

          所以,博城庄上的人们虽把风言风语都当作不打粮食的话,都不往心里去,可到头来,还是免不了说过来,又说回去。木子以为,这就是所谓的流言吧。这些流言虽不打粮食,可里面又往往掺杂了人们的些许情愿的成分呢。如果没有这些流言,博城庄上的人们连哑巴都不是,只能算是牛马。

          这都是为了一个流言。那天晌午,木子在河神庙松子的黄草小屋里睡着了,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木子不知道松子和杨花婆婆是何时回到小屋的。他们对木子的造访早已习以为常,对于木子竟自躺在松子的床上呼呼大睡,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坐在小屋里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松子似乎一直在听杨花婆婆一个人说话,很少听到他插言。

          那天一大早,木子本来是跟着四哥辛利去大河扬水湾挖沙壶的。谁知木子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被曹临波知道了,他非要跟着去。这让木子十分为难,因为四哥辛利很久以来都嫌弃曹临波浑身是心眼儿,凡事儿都不让他掺和。四哥辛利已经打探好了,大河扬水湾是沙壶老窝儿。他的意思是像这等注定发财的事儿,当然是越秘密越好。

          前几天学校放了麦假,就等着哪天黎明队长的哨子突然吹响,大人们集合起来,走向田野开镰割麦;还没睡醒的的木子们揉着惺忪的睡眼也集合起来,跟在大人们身后去麦田里拾麦穗。

          也就在队长的哨子黎明天还没吹响的那几天的空当里,忽地一个流言传过来,说挖沙壶能卖大钱!还说,博城庄前大街上的一个孩子,挖了两天沙壶,送到供销社收购站胖老头儿那里,胖老头儿一上秤,嘿,你猜怎么着?付一年的书本费还超超超有余哩。人家当即转身进了文庙里的供销社门市部,甩出一张绿色的两元大钞,买了一双崭新的解放鞋,立马换下了前露脚趾、后露脚跟的破布鞋。

          紧接着又陆续传来另外几个孩子挖沙壶发大财的消息。如此一来,挖沙壶发大财的传说,便像摊煎饼前发酵过头的玉米糊迅速膨胀起来,漫过了盛玉米糊的大盆的边沿四处流溢,挡也挡不住了。并且,这个传说被描绘得前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诱人。

          木子听了,心里岂止发痒,而是心疼。仿佛大河岸边的沙滩上长满了沙壶,每隔几步就能挖到一张绿色的两元大钞。他再不去挖,就都让别的孩子挖走啦。

          那天一大早三人会齐后,四哥辛利见有曹临波跟着,脸色一沉,虽稍有不快,但也没说二话,就走在木子和曹临波前面直奔扬水湾去了。扬水湾在老石桥下游很远的一道河湾里,中间要穿过一片黑暗的密林,多一个人也好壮壮胆儿,木子猜想,这大概是四哥辛利没有明着反对曹临波跟着的原因吧。

          可到了扬水湾,三人东找找西找找,连沙壶棵子的一根毛都没找到。抬头四周观望,只见密密麻麻的沙窝儿布满河滩,不知多少人挖过多少遍了,一大片河滩挖成了一张硕大的麻脸。三人在河滩上跌跌撞地跑,徒看一个沙窝连着一个沙窝,都是空空窝儿,好像原本长在沙窝里的沙壶棵子,都刚刚化成小鸟飞走了。三人心里懊恼不己,若是早一步行动,何致光看人家挖得空空的沙窝呢。他们心里咒骂着先动手的老缺崽子,成心斩草除根,下手又独又狠,不给别人留下哪怕一棵的活路。简直是伤天害理,一准儿遭报应。

          三人像输光本钱的赌徒,虽心有不甘,但也不得不认输,这一趟算是白跑了。连隐藏在密林后面的扬水湾都被挖成这样,其它地方就不用多想啦。他们决定收兵。三人没有穿越密林原路返回,而是沿着河湾旁边的一条崎岖小路爬上河堤,兜了个大圈子绕回了老石桥。

          到了老石桥,看看天色为时尚早,四哥辛利临时起意,他要去大河南岸看看那边的沙壶情况,并且不打算带着木子和曹临波。他说,河南那边的山杠子不好惹,人去多了动静忒大,往回撤都难。曹临波只好决定回家。木子因为四哥辛利不带他去河南,心里不痛快,嘴上就硬说自己决意去老石桥上游再找找。三人就此分道扬镳各走各路了。

          老石桥往东的河岸都是陡峭的石坡,石坡下面的水边有一条断断续续的小路,小路旁也根本长不了几棵沙壶。其实木子说那话的时候,心里早打定了主意,他要沿着水边一直走,去河神庙找松子。自从上一趟去给他送了报纸,已近很久没见了。

          河神庙说它是座庙,是因为早年间它还是座庙,其实它连破庙都算不上了。可博诚庄上的人们就是守旧,仍叫那儿河神庙。听说那儿以前还是一座大庙呢,里面供奉着河神和他的两员大将,四位都督,四个太尉。后来,他们和他们的大殿就被一伙儿肉身小将摧毁了。现在能看见的,只剩下一处高阔的石基和上面的残墙碎瓦。它连一面屋山墙都没留下,还叫什么庙啊?

          石坡下面的小路又险又长,有几处完全淹没在河水里。木子只好先往石坡上爬几步,再歪歪斜斜地绕下来回到小路上继续往前走。快到河神庙时,眼前一道高耸的石璧兀地伸向宽阔的河面,河道陡然变窄,河水波浪汹涌,激起一排排喧哗的浪花,浪花上的飞沫被抛至半空,折射出一道道五颜六色的彩虹。木子痴痴的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想着早晚有一天,自己会搞明白彩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木子挎好篮子,把篮子里的小铁锄按牢,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攀上险峭的石壁。哦,河神庙终于到了!松子的黄草小屋就在河神庙的下面。

          小屋门虚掩着,木子把篮子和小铁锄扔在门外,推开屋门探头往里瞧,屋里没人。他又退出来,一腚坐在门口的一只木橔上。这时已近晌午,木子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他欠欠左腚,从左边裤兜里掏出半块煎饼;又欠欠右腚,从右边裤兜里掏出半块煎饼。这是木子一早出门之前,把一个煎饼从中间一折两块,分装在左右两个裤兜里的。他左右开弓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是木子给自己留的后手,这是个经验,跟四哥辛利出门,一定得给自己留一手看家守本儿。

          四哥辛利一般都把午饭忽略不计。他也从不把家里的食物带出去吃。他有那个本事,出门在外,他饿了,总能找到一口吃的。草根草籽,刚挂果的青杏嫩石榴,他都能吃上一口垫巴垫巴肚子。实在找不到可吃的,他也能忍过去。木子不行,木子只能看着他吃,自己吃到嘴里往往咽不下去,最后还得吐出来,都白白浪费了。木子也忍不过去,木子饿极了就怕发昏。据说,人一旦昏过去,魂儿就飘走了,再叫回来都很费事儿。

          木子吃完煎饼,又觉得口渴难耐,他推开小屋门走进去,屋子很小,也很暗,站在小屋当门好一会儿才看到水缸,他走过去喝了足足一大瓢水。水又凉又甜,十分痛快,等他往肚子里灌满水,又觉得上眼皮像坠上了铅块,任怎么抬也抬不起来;接连着又打了两个哈欠,他实在管不住自己了,干脆就不管了,一头栽在松子的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木子在一个熟悉的絮絮叨叨的声音中醒了,他坐起来揉揉眼,看见杨花婆婆坐在小屋门口,在择一堆萝卜苗。松子则坐在她的对面,叼着他的大烟斗,一边织补渔网,一边在听杨花婆婆说闲话儿。

          木子伸了个懒腰算是向他们打了招呼,就坐在床沿上也听杨花婆婆说闲话儿,她说的都是博城庄上的一些古旧事儿,里面尽是些离奇古怪的人物,可又都有名有姓,还能说出他们的后人是哪一家。这就紧紧吸引了木子,不大一会儿,木子就听得入了神儿。

          等杨花婆婆轻舒一口气为最后一段儿画上句号,木子扭头往窗外一瞅,不知什么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了。夜幕下,小屋下面明晃晃的大河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不见啦,木子心里不由得一缩。

          木子常听杨花婆婆用她那套鼓词说一些博城庄上的陈年往事。木子听来听去,她说的虽有名有姓,可大多都无头无尾;有的幸好有个头,可听到最后还是没有尾。

          木子就觉得杨花婆婆说的,不像自己看过的电影和连环画,里面的故事都有一个让人痛快的结尾,都把地富反坏右、美蒋特务一网打尽,消灭得干干净净。那才叫过瘾,那才叫解气哩。木子当然也知道就凭杨花婆婆,她无论如何是讲不出那样的故事来的。

          杨花婆婆是博城庄中街大队的一个五保户。不光是中街大队的人们,似乎整个博城庄上的人们都知晓她的名声,都说她就是个疯癫婆子。在木子看来,这主要是因为她终身未嫁是个老老姑娘,因为没有牵累,她就把她年轻时的那套旧社会的坏习惯带进新社会来了。

          她最扎眼的一个习惯就是动辄往自己头上插花,因为她这个习惯,木子早在上二年级时就认识她了。当时,木子所在的那个二年级班的教室,设在中街大队靠近一条大壕沟的独立仓房里。仓房或说教室四周没有院墙,前面有一块空地供学生们下课后蹦蹦跳跳,打打闹闹。空地三面都围着一些高高的大杨树。那年春天早些时候,杨花婆婆几乎每天早上都来杨树下捡拾杨花。她瘦瘦高高的,花白的头发,穿一身老式的青色大襟衣褂。她总是那么与众不同,所以,木子坐在教室里视线穿过窗户一眼就能认出她。

          一般都是别人捡够了杨花都走了,她捡够了却不走,而是坐在一块青石板上,挑两支肥大的杨花,插在两只耳朵上面的鬓发里,静候学生们放学。放学了,当学生们涌出教室的时候,她就站在路边故意摇头摆腰,两个眼珠儿在眼里活泼泼的打转儿,嘴里还哼着不知所云的唱词。

          她这副滑稽相,每每逗得学生们哈哈大笑,总有那么两个或是三个男生觉得还没乐翻天,就从地上捡起一把杨花,跳起来往她的头上扔,她不但不恼,还把头低下来迎就,于是就有更多的男生往她头上扔杨花。直到她的头上满是杨花了,她才转身跑开。同学们就都跟在她身后喊,杨花婆婆,疯婆子!木子也跟着喊。有一次,追着追着,喊着喊着,木子突然发现,她原来是个大脚,怪不得跑那么快呢。

          这还都不算什么,让博城庄上的人们真正嫌弃她的是,她有一个不光明的身份。早年间,她和她那老秀才哥哥靠说唱大鼓书为生,在大河两岸留下了不小的名声,所以她现在就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四旧人物。为了这,博城庄上的人们都不把她说的话当真,都当成了鼓词戏言。依木子看来,杨花婆婆其实是将计就计,借机多说说话。她以前就是靠说话挣饭吃的,每天都要说一大堆话,怕是她从那时就得了话唠,不让她说话还不憋死她呀。

          而松子呢,松子是流落在博城庄上的一个年青的打渔人。木子一直觉得松子是博城庄上一个神秘的过客,最起码算是个来历模糊的人。其实这对木子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知道他是个好人就够了,何况人家还救过自己一命呢。

          杨花婆婆也总说松子不是外人。松子从遥远的大河下游逆流而上来到博城庄上的。他说他是来投奔他表姑的。河神庙周边那几户人家的年长者说,还能大约略认出他,只是没了小时候的胖模样。直到后来,木子和松子,还有杨花婆婆坐在了一起,木子才完全弄明白,杨花婆婆家是松子父亲的姥娘家,杨花婆婆是松子父亲的表妹。

          杨花婆婆说,说起松子来话就长了。再早些年,松子的父亲曾是台城高等师范学校的校长,那一年一夜之间忽地就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了大河下游的大野泽劳改农场。他这一走,就留下了老伴儿和松子在台城艰难度日。没过两年,松子的母亲就不幸因病去世了,当时,松子刚上高中一年级,学校因为闹革命也早停课了。松子原本哥俩,他有个大哥,年龄大他不少,可人远在大西南三线工作,经年也回不来一次。这一来台城里就只剩下松子孤身一人了。松子父亲回台城办完老伴儿的丧事后,只好带着松子一起回到了大野泽农场暂且过活。

          在大野泽农场,身份未定的松子晚上和父亲住在牛棚里;白天就在大野泽里四处闲荡。没过多久,农场的老场长就默许松子临时跟着他父亲参加劳动,并获得一份分配。劳动之余,木子喜欢上了读书。松子拼命读书,读红书,也背着人读黑书。凡是能在农场里的牛鬼蛇神们那儿淘换到的书他都读,从不忌口。可读书这件事儿毕竟藏不住,何况松子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读呢,终有一天他引起了别人的猜忌。

          杨花婆婆说,书读多了也会招祸呢。松子背着种种猜忌,在那里不觉一呆就是数年。后来,成年后的松子终是摊上了大事儿。农场里有个漂亮姑娘倾心松子的书卷气;而农场新来的一个当过造反头头的年轻头头,又看上了漂亮姑娘。可漂亮姑娘呢,偏偏不从这个新来的年轻头头。松子合该就成了人家眼里的钉子。人家这个头头该当不是那么好忍的,势必早晚寻个时机,非拔了松子这棵眼里的钉子不可。这一来,松子的前路就凶险啦!

          松子在那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可离家那么多年,松子若此时回台城,似已无立足之地;即便回去也难逃那个神通广大的仇家的罗网。松子父亲想了又想,突然想起,大河上游博城庄上还有个表妹呢。那里人口稠密,境况驳杂,如同大河边的一道深水湾,漏网之鱼可去那里避避祸端。他就劝动松子先投博城庄上他表姑这儿来了。

          杨花婆婆就去找博城庄中街大队的革委主任金贵勋。她有耐性,一天跑好几趟,一连跑了好几天。杨花婆婆对金贵勋说她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她曾经给隐居在台山下的一位冯大将军唱过大鼓书,那位冯大将军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连台城里的小将们都不敢动掘他的坟的心思呢,她让金贵勋可千万别小看了她。金贵勋对她那套唱大鼓书的说道不胜其烦。最后,他总算开了金口,他让松子回原来居住的台城的那条街道上,去补办一张下放回乡劳动的介绍信。

          幸好台城那条街道上仍都住着老街坊。衔道办的人一查松子的户籍仍在街道上挂着哩。街道办的人说,只要不提留城,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办。就这样介绍信没费多大周折开出来了,松子这才算在博城庄上落下脚。

          松子没有住进他表姑家里,他在河神庙下面的河岸上,靠着他表姑家的院墙搭建了一间自己的黄草小屋。虽说他是下放回乡劳动的,可平日里他并不像中街大队的那帮知青一样,跟着生产队的社员们去田地里劳动,而是靠着打渔过活。他从此就成了大河上的一个打渔户。博城庄上有好多不下地劳动,整日漂在大河里的打渔户。

          木子第一次见到松子,松子就成了木子的救命恩人。去年木子上三年级的时候,秋天的一个午后,木子在老石桥南头的林间的一条小路上,遇到一只健硕的野狸正越路而过。谁知那只野狸和木子一打照面竟停下了脚步,它看木子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就露出狰狞的獠牙,在路边一棵树前立起身,伸出两只锋利的前爪上下交替抓挠那棵树,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不停地向木子施威。当时木子吓得毛发倒立,两腿打软,也就在这当儿,从小路尽头密林深处走出一个人来,他挥起手中的鱼叉驱走了那只野狸。

          这个人就是松子,从那一刻起,木子就认定了松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那天下午,木子跟着松子从大河南岸的树林走出来上了老石桥,听着桥下哗哗的流水声,两人一路走,一路攀谈,就别提有多投脾气了。松子没有把木子当成随意敷衍的小孩儿,他总是认真地听木子说话儿;木子还发现,他的这个救命恩人还是个有大学问人呢。过了老石桥,松子还专门绕路走南大街回河神庙,路过木子家大门口时,木子指着自家大门说,你看,那是俺家的大门!不知怎的,木子当时留下了半句话没说出口,随时欢迎你来!

          木子天生就是个金光大道上的人儿,向光性极强。当他看到窗外夜幕已经降临,水光明亮的一条大河就那么突然不见了,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回家,并且是立即回家!这个念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木子的神经。想起回家的夜路;想起母亲在家里正着急地等待自己,木子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他越想越越懊丧,似乎整个人都变得不好了。整整一下午都呆在这个小屋里,就为了听杨花婆婆叙说那些好人不像好人,坏蛋不像坏蛋,如坠迷雾一样的破旧事儿,自己做的也忒不想话啦!任谁来说,这事儿都说不过去。

          木子觉得小屋里实在憋闷得慌,自己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嘴里嘟哝一声,俺走了!还没等杨花婆婆和松子回声,就顾自逃也似地跨出了松子的小屋。屋外那么黑,他也顾不上去摸寻门外自己的篮子了。木子觉得摸黑赶路带在身上都是累赘。等日后再来时拿吧。

          天上没有月亮,木子也没在天上看见星星。大河隐没到黑夜里去了,汤汤西流的河水比起白天来安静多了。大河上偶尔闪烁出来的一片片如鱼鳞般的波光,使大河越发显得深邃而神秘。

          河岸上幽静得吓人。河神庙和它四周的房舍、树木、园篱似乎都沉没进无边的黑暗的潮水里去了。木子沿着熟悉的斜坡小路登上河神庙的基台,回头望望松子的小屋,它就像一座在黑暗的潮水里飘摇的大麦秸垛,好像也马上要没顶沉沦了。

          黑暗中,木子突然有点儿恼怒起来。他想大骂一个坏人,拳打一个坏人泄泄愤,可眼前又没有这么一个合适的坏人任他打骂。他又一想,说不定暗地里真窜出个什么坏人来,自己还招架不了呢。课本上和连环画里都有,许多小英雄和自己年龄相仿,不都是在黑夜里被坏人害死的么。

          其实,黑夜本来就够吓人的,就像松子说的,大凡黑夜里发生的事儿,一般都寻不出个来由,也看不见有个什么结果,黑夜能吞噬人们的一切。木子这么想的时候,就觉得后背发冷,好像有什么东西正盯着自己呢。自已刚才想骂人、想打人实在是鲁莽得狠,简直是不自量力,岂不知自己四周都是看不见的危险呢。

          木子此时有点儿胆颤了,只想着赶快穿过河神庙后面的石墙胡同,再沿着东大街走回家。他想,只要到了东大街上,就没什么可怕的啦。这是木子白天来河神庙常走的一条路。

          木子绕过河神庙的残墙败垣,向北拐进了石墙胡同。博城庄上的人们一提起这里,都知道石墙胡同连着河神庙,过去这里天天都是人来人往的,可自打河神庙断了香火,平日里就绝少有人打这里经过了,这条胡同也就变得荒僻死了。

          可对木子来说,这条胡同再热闹不过啦。他每次来松子的小屋都走这条胡同。每次走这条胡同都会得到无人知晓的冒险的乐趣。那种令人砰砰心跳的冒险的乐趣,像一盒怪味糖豆总是能诱使木子,到了时候,就从东大街上拐进这条胡同,去河神庙找松子。可今天这么晚走这条胡同,与往日白天走就大不相同了。木子是第一次摸黑走这条胡同,直觉告诉他,这次可没有他想要的什么冒险的怪味糖豆吃啦。

          胡同越往里走越黑,好像胡同深处有一团团黑雾迎面涌过来,木子每走一步,鼻尖都能触到黑雾的阴凉。最后,竟至木子整个人都被团团阴凉的黑雾裹起来啦。幸好,自己还能迈开脚步,但几乎也是在半步半步往前挪。这时候,木子就觉得脸上的眼睛、嘴巴、鼻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未经允许就都紧巴巴地往一块攒;两只耳朵也莫名其妙地发出尖厉的吱吱的鸣叫。

          这条胡同东侧是一道高耸的石墙,坚硬的石壁上长满了一层斑驳的绿苔。石墙很长,由南至北几乎贯穿整条胡同。石墙内沿墙长着一溜高大粗壮的梧桐树和杨树,它们连枝接柯,巨大的蓬乱的树冠遮掩着整条胡同和石墙内的院落。即使大白天这儿都阴森森的,何况是黑夜呢,还真叫人头皮发麻。

          高墙内住着一户从天津被赶回博城庄下放劳动的人家,多少年过去了,这户人家除了挨批斗时人们能见上一面,平时都是关起门来朝天过,从来不和街坊四邻犯来往。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博城庄上的人们还是知道了一些这户人家的底细。

          这户人家姓荀,祖上是博城庄上的大地主,现在是一大家子坏人。这个家里的每个大人都有不同的成分,有地主、资本家、反革命、破坏分子、右派,五毒俱全,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有。因为这户人家的老一辈中,有两个兄弟曾住在天津,一个跟老蒋逃到台湾去了;另一个先跑到了香缸,后又去了一个叫熬粥的地方。木子当时听了就觉得另一个挺奇怪的,他怎么总是选蹊跷的地方跑呀?该不是为了一口吃的才跑去那两个地方的吧。

          所以,这一大家子坏人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他们都是敌特分子亲属。这可是相当危险的身份。据说,他们家有电台、无声手枪、定时炸弹,都是些顶高级的特务的玩意儿,都埋在石墙内的地下。听说金贵勋带领民兵营去挖过好几次都没挖出来。

          博城庄分为前街、中街、后街三个大队,三个大队共有五十六个生产队。木子家住在南大街上,虽然和高墙内这户人家同属中街大队,但离这条胡同却很远。南大街和这一片儿中间至少隔着十个生产队,所以木子从未见过这户人家的真容。

          不要说木子了,因为有高石墙围着,就算住在这一片儿的人们,一年到头也难见这户人家几次。那还都是在批斗大会上见到的。这户人家的成年男女在台上和地主站成一排,都九十度弯腰。台下的人们只能看见这户人家的头顶。人们就说,这一家人平日里总是窝在家里不出门。时间长了,身上还不得捂出白毛来呀,就该把他们拉出来斗一斗,见见日光也好。

          胡同西侧是一道低矮的残破土墙。土墙上一个豁口连着一个豁口,一直延伸到胡同北头。到了胡同口才有两三户人家住在那儿。白天,木子从胡同里走的时候,踮起脚尖就能看见土墙里面稀落的树木、成片的荒草,还有一个个像小山丘似的麦秸垛、土石堆。

          听杨花婆婆说过,在早之前里面是河神庙的道院。是道士们吃饭睡觉、念经修炼的地方。现在里面成了野物国,野物们还开疆拓土,越过那道土墙,把国界扩到胡同里来了。木子在这儿碰到过红毛大老鼠、独眼狐狸、黄鼠狼,还有一条锨把粗的长蛇。它们个个自带道院的仙气,从土墙里面窜出来,看见木子却故意慢下来,不慌不忙横路而过,好像是用实际行动正告木子,别惹它们,它们可不是好惹的!

          那只独眼狐狸是它们里面最放肆的一个。有一次木子碰上它,它竖起它的长尾巴大摇大摆地走到路中间,回过头来闭起一只眼上下打量木子。木子没料到,大太阳底下它竟敢如此蔑视人类,一时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狠狠教训它。这儿明明是人类走路的地方,这个该遭天谴的独眼狐狸,凭什么它一个野物反而嚣张拦路,难道野物国里就没个规矩么!

          但木子心里又清楚,对于赤手空拳的自己来说,野物国里无论哪一个确实都不是好惹的。不过,顺着它们的踪迹,木子倒是在东边石墙根的草丛里发现了好几处洞口。

          此时,木子如身处幽深的黑洞,他怕走着走着撞到胡同两边的墙上,就想着尽量走胡同的路中间。可没走多远,就发现保持中间路线实在太难啦,还没走几步,前胸就兀地撞到了西边的土墙上。木子立即调整方向,又刚走了几步,又险些撞上东边的石墙,幸亏一脚踢在墙根的一块石头上,才及时止住脚步,太险了!额头差点碰上石墙,也就是相差两指宽的距离吧,木子都嗅到了石墙上散发出来的夹杂着绿苔味儿的飕飕凉气。木子就急中生智,顺势伸出右臂试着用手摸着石墙往前走。这一试,走得就顺多了,步子也加快了。木子一时间竟暗自得意起来,这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许多。

          不过,还没放松多大一会儿,木子毫无防备,一脚踩在一个软绵绵的活物上,那个不知是什么的活物,嗖的一声就从他两腿之间窜到身后去了。木子猛地向前蹦出去两步远,吓出一身冷汗,心里咚咚的擂起鼓来,脑子里迅疾闪过红毛大老鼠、黄鼠狼和那条锨把粗的长蛇的影子。刚才这一位是哪位大仙,不会把它踩伤了吧?不管是哪一个,可都是自己万万得罪不起的呀。

          木子早就知道,老鼠有老鼠精,蛇有蛇仙;黄鼠狼里面成精成仙的最多,都叫它们仙家。木子觉得自己踩上的很可能是位仙家。仙家可是都是法术高超家伙,它能让一户人家莫名其妙地起火;也能让一户人家的一个大人无缘无故中邪失疯。

          这次自己可算摊上大事儿啦。木子还知道,成精成仙的野物和庙里的供奉的神仙都是按一套课本修炼成的,学的都是高出人类一等,回过头来又专门治人的法术。虽说都按着一个课本修炼,可庙里那些冠冕堂皇的神仙们,却没学到什么真本事,肚子里装的尽是些干草。他们光享受香火不办事儿,到头来一个个被毁得没头没脸、断臂残躯,连个全身也没保住。

          再看看人家野物修炼成精的吧,个个活灵活现,又反复无常,人们根本摸不准人家的神脾气。一般来说,它们不施法术害人就等于造福人类了。可它们终归是要施展自己的法术的,不然的话,人家没日没夜的赶着修炼成精图什么?人们拿它们也没多少办法,与其防不胜防等着它们来作害,还不如趁早给它们烧香磕头呢,求它们先饶过自己和家人再说。这一来,虽说它们不必在庙里蹲着等香火,可享受的级别待遇一点儿也不比当初庙里的神仙们差。

          非但如此,那一家一户全都修炼成精的野物们,远比庙里的泥胎神仙过的快活,那大富大贵的气势自然又是不同凡响。木子在四奶奶家烟熏火燎的灶屋里,看见过墙上贴的一幅《老鼠嫁女》的古画,七八只盛装的老鼠围在一顶花轿旁兴高采烈地吹吹打打;还有一队穿衣戴帽的老鼠抬着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跟在后面。四奶奶说,这是老式的富贵人家的婚嫁,有多热闹自不必说了,她就是这么坐着花轿吹吹打打嫁到博城庄上来的。

          那么,自己刚刚一脚下去踩上的到底是哪一位呀?更让木子疑惑的是,脚下那位神仙怎么就没有随即反咬自己一口呢?难道神仙打架都不即刻还手,而是绕个圈子日后算账么?等着吧,它岂肯善罢甘休轻易饶过自己?木子赶紧摸着石墙继续往前走,为了不再犯要命的错儿,他躬腰觑地,腿抬得高高的,脚放得轻轻的,走起来活像个提线木偶,生怕一步迈不准,又冒犯了哪位野物神仙。

          石墙内高大的梧桐树、杨树从墙头上伸出粗壮的枝桠,它们的枝叶连成一片几乎遮蔽了胡同上空。木子走在下面步步惊心,也就在这当儿,忽然一股温热腥膻的急风,从他的头顶上直直地扑打下来,紧接着又是一股,浑浊的急风短促有力,一股跟着一股,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木子的心咚咚一阵狂跳,吓得两只脚像生了根似的半步也动不得。他本能地抬头往树上看,借着枝叶间微弱的天光,木子发现石墙上方的树桠上有一个黑黢黢的像磨盘一样大的怪物,正在枝叶间晃来晃去,搅动得树枝哗啦啦哗啦啦乱颤。什么怪物啊,这是?它好像正从树桠上攀降下来呢!木子顿时毛骨悚然,直觉得大事不好!就在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决定拔腿逃跑的一刹那,树上的那个怪物忽地伸出长长的闪亮的舌头,照着他的脑门吧嗒舔了一口儿,怪物的舌头又湿又滑,留下一摊又腥又臭的粘浆糊,顺着木子的脑门流下来。木子怕糊住自己的眼睛,慌忙用手抹了一把,手上也沾满了脏物。天啊!怪物这是要下口开吃啦,它先舔一口儿,只不过是想知道树下这一个是个什么味儿的。霎时间木子觉得裤裆里发散开一股热流,好像自己的魂儿也被吓得离身先跑了,那么还等什么呢,两条腿也争前恐后地朝胡同北头猛奔过去。

          木子脸上带着一股腥臭味儿,惊慌地跑进自家虚掩的大门,自家的大花狗没像以前那样前扑后拥地迎接自己。它只摇着尾巴呜呜低叫了两声,就躲到一边去了。这极不平常啊!它该不会是嗅到了怪物的气味也害怕了吧?木子对大花狗平日里的忠勇产生了怀疑。他顾不得细究大花狗的异常表现,紧着两步就进了庭院。

          到了这会儿,木子才算稳住了神儿。堂屋里没有点灯,奶奶和姐姐已经睡下了。西厢房里亮着灯,屋里静悄悄的,可母亲把灯芯挑得很高,灯光很亮。木子估摸着母亲此刻正在灯光下着急上火地等着自己呢。她一天都在田地里劳动,本来就累得够受的,自己还让她等到这么晚,能不着急上火吗?

          木子实在顾不得这些了,他像个被追杀的逃亡人,一步就跨进了屋门,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面露愠色望着木子,她还未及开口斥责,就发现木子神情不对。木子脸上不仅惊恐万状,怎的还涂了一摊腥臭难闻的脏物呀?她吃了一惊,原以为木子只是贪玩忘了回家,哪知木子竟会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出现在面前。她厉声责问木子,快说,去哪儿了!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的?

          看来无论如何是瞒不过母亲啦,木子只好心有余悸地说起来,就在刚才,俺经过河神庙那边的石墙胡同时,有个磨盘那么大的怪物,它在石墙里的大树上一扇一扇的往下扇风,它一扇大树都摇晃。它从大树上攀落下来,等落到了俺的头顶上,忽地就伸出一条长舌头,吧嗒一声舔了俺脑门一口儿,俺就赶紧往家跑,就弄成这样啦。

          木子还虚夸自己当时一身是胆,根本没把那个怪物当回事儿。他晃了一下鸡翅一样细弱的肩膀,提高了声气,说,俺可没等那个怪物下口吃,俺身子腾地这么一闪,就闪过去了。俺就跑回来了。他捏捏自己湿透的裤裆,又说,俺跑得快了一点儿,好像没憋住,不知怎的这里都弄湿了。

          母亲乍一听,也受到了惊吓。她扳起木子的脸凑近油灯,仔细察看那摊粘糊糊的腥臭难闻的脏物。少顷她推开木子,缓缓吁了一口气,就不再提木子遇上的这桩险事儿了。

          母亲看上去气消了一大半儿,木子反而心有不甘了,这么大的险事儿,就这样过去啦?至少也该问问那怪物长什么样呀。木子猜测,这也难怪,母亲往日里给自己讲过不少鬼怪故事,她当然知道世上有各种各样的怪物。大概自己今晚遇上的这个,对母亲来说不足为奇,所以她也就见怪不怪了。

          母亲其实也没看轻木子遇到的这桩险事儿,她随后就唠叨起来了,你成天的在外面野跑,以为谁也管不了你,怎么样?有让你老实的这一天吧!几次问你作业写完没有,你全当耳旁风,这回好啦,看你还玩疯了就忘了回家!

          当把木子捺进大石槽里洗澡的时候,母亲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好像她和那个怪物完全站了在一边。她还特别强调说天底下就该有这么个怪物,专门治小孩儿不听大人的话到处狼窜的毛病。

          木子最后还是犯了疑心,母亲固然知道很多怪物,可毕竟自己的脑壳差点儿被那个怪物当瓜子嗑了。她应该十分担惊受怕才说得过去。退一步说,她即使开始害怕了那么一会儿,接下来也应当说几句慰心话,这才像当娘的心疼儿子呀。

          哼,她倒好,这个时候又提作业的事儿,这不明显跑题了嘛。俺都说了,俺那支小半截的铅笔找不着了,得买支新的;圆珠笔芯也没油了,划拉半天也写不出个字来,也该换一根新的。

          娘,你还是俺亲娘么?反正不知哪儿,木子就觉得不对劲儿。他又想刚才跨进屋门时,自己倒不如一口气儿没上来,扑通倒在地上昏过去。那样的话,母亲会把自己揽进怀里,眼里哗哗流出来的泪水,都能把自己脸上那摊脏污冲刷干净,就不用再劳什子洗这个澡了。

          木子的这桩险事儿看似过去了,可谁知却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没过两天,四哥辛利就来找木子了,他神兮兮地问木子,那天晚上,树上那个怪物到底长个什么样儿,舌头到底有多长?

          木子立刻猜到了,一定是籍由母亲之口,自己遇到的这桩险事儿传到了堂伯母家。也有可能传出去的是姐姐,她平时最愿意看木子的热闹,这两天很明显,她老是一边眼瞥着木子脑门,一边还不忘讥笑那个怪物的长舌头呢。

          一开始,木子倒是想把自己遇到怪物的这桩险事儿,一五一十地说给四哥辛利听。可是还没说到一半,木子瞅一眼四哥辛利飘忽的表情,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顿然发觉不论自己的话怎么说,都无法重现当时的险境。并且说的总是丟三落四,越往后说越像圆一个大谎。木子就干脆不往下说了。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信不信由你。

          四哥辛利半信半疑,他撺掇木子,要不咱俩明天晚上再去试试险怎么样?带上俺家打铁的长柄钳子。俺先藏起来,你站在那棵大树下面,等着那个怪物再往下伸长舌头舔你,俺就一跃而起一下子夹住它的长舌头,保准儿跑不了它。说不定把它吓尿了哩。

          什么?那么要命的险事儿竟想再来一次,这不是玩舍孩子套狼的游戏嘛。怎么还扯到吓尿上去了,这该有多丢脸啊!

          木子又羞又恼,别过脸去眼往四处瞭,就是不看四哥辛利的脸。木子很生四哥辛利的气,那个怪物有磨盘那么大,这是千真万确的;它的长舌头伸出来、收回去比打闪还快,这也是千真万确的。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你的铁钳子再快,你能夹得住闪电么?

          还真怨不得你学习不好呢,对什么都是疑三惑四的,这就是你的病根儿。你没学过,还是没看过,那课本上、连环画上,还有知青点的报纸上都有呀。一只张牙舞爪的狼或是一头呲牙咧嘴的熊;要不就是似狼似熊又似人的一个怪物。它们立起身来,露出獠牙,伸出长舌头,举着锋利的前爪扑上来吃咱们的人。

          它们的长舌头上都流下一串串口水。它们肯定是馋疯了,扑向正在唱歌跳舞的女红小兵们;扑向头戴柳条帽,手捧发亮的大煤块的微笑的矿工们;扑向手举镰刀,抱着稻谷的开心的社员们。难道你就不想想这些画儿的意思么?这叫垂涎三尺!这都明摆着,怪物都有长舌头,长舌头上都流着又腥又臭的粘咧咧。诶~,不爱看书学习,还整天的疑神疑鬼,你还有救么!

          四哥辛利是堂伯母家四个堂哥中的老四,比木子大两岁,他打算上完五年级就不上了。前不久,四哥辛利曾对木子说,东大街头上刘瞎子家大闺女长的真好看。没过几天,四哥辛利就在刘瞎子家左邻右舍交了几个好朋友。堂伯父是博城庄上有名的铁匠,脾气又好,所以,四哥辛利和谁交个朋友那都不费事儿。只要他愿意,随便到博城庄上哪儿都能交上好朋友。后来,四哥辛利就经常去找他东大街头上的好朋友们玩。木子觉得那都是虚的,去偷看刘瞎子家大闺女才是实的。

          大约又过了两三天吧,四哥辛利对木子遇到的险事儿不再轻疑了,他摆出一副很老到的样子,说的话也像是很有把握,他说,你才不是第一个呢。俺都听说了,那个怪物一直蹲在那几棵大树上,当然时不时也挪挪窝儿。俺东大街上的朋友亲口说的,那个怪物乘黑从树上伸下舌头来舔你一口儿,先把你定住。嗯,按说那晚你应该被定住。它没定住你,算你命大!它先把你定住,再把舌头插进你的脑瓜子里吸脑子。不是你说的像嗑瓜子一样咬破你的脑壳,而是直接吸你的脑子!这两年,有好几个小孩儿都被它吸了脑子。乍一看都像是得了脑膜炎死的呢。噢~,想起来了,它没定住你,可能是因为你当时吓尿了。你听说过吗?练过法术的大神都用小孩儿的童子尿驱邪。

          谢天谢地!怎么个死法,木子倒不太在乎了;说自己吓尿了丢了脸也无所谓。四哥辛利也听说那儿有个长舌怪物害人,就等于正式投了自己一票。此时此刻,木子觉得他这个四哥比往日亲近多了。

          可四哥辛利这番话里也有让木子听了闹心的地方,怎的?遇上长舌怪物的不止自己一个,而是好几个啊!木子就有些落寞了,像是为一件大事儿自己出了大力,却没讨到多少好一样心酸。不过,自己也算运气好,幸亏当时没被那个怪物定住,要不然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回想起来,自己当时闪身确实够快的!相比之下,自己被吓尿了根本不值一提。木子顷刻又觉得,自己也是南大街上够厉害的一个人物了。

          又隔了三四天,曹临波从小东庄他姥娘家回来了。他带回来的一个消息,把石墙胡同有长舌怪物的事儿整个都改头换面了,变成了另外一个爆炸性新闻。

          学校放麦假后,曹临波就去小东庄他姥娘家住了几天。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想尽快把这个爆炸性新闻告诉第一个合适的人。他在自家大门底下瞅准了从大街上路过的木子,伸出手一把就把木子拽进了大门。他又伸出头看看大街上木子前后无人,这才神秘地说起了石墙胡同里发生的大事儿。

          可木子自始至终也没听到里面有自己的什么份儿,他说,可不得了啦!咱庄出大事儿了,你知道吗?你还蒙在鼓里吧。俺要是不去小东庄住了几天,说不定也蒙在鼓里呢。俺姥娘家那边都传开了,咱博城庄上不知是西大街上,还是南大街上,有个孩子黑夜发现一个女特务,就在河神庙那边的石墙胡同里。

          咱庄上的人都知道石墙胡同,别说是白天,晚上更没人敢打那儿走。可那个孩子晚上偏偏就从那儿走。你猜怎么着,正赶上有个女特务在石墙上边的大树上发报呢,那上边多高啊,一准儿的信号好。当时那个女特务发现了有个小孩儿打树下经过;那个小孩儿呢,也听到了树上有滴滴答答的动静。女特务就掏出无声手枪朝小孩儿身上打了一枪,她打出去的子弹是毒针,打到人身上,人就昏迷不醒。那个女特务见是个小孩儿,也是大意了,她隔着枝枝叶叶打,结果没打准。这时那个小孩儿抬头往树上一看,哎呦~俺娘!那个女特务正下树抓他哩。幸亏这个家伙还知道往家跑,不过,他当时被吓得够呛,尿了一裤子,跑回家后就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儿了。

          曹临波缓口气儿继续说道,这事儿惊动了金贵勋,金贵勋立即报告了上边。听说前几天公安来抓人了,你赶上没?这是一次黎明前的突击行动,前后没超过十分钟。咱庄上没人赶上,可小东庄有个趁早来咱庄上偷卖豆腐的人正好赶上了。他说他看见一辆吉普车停在东大街石墙胡同口,车上下来三个拿手枪的公安,金贵勋带了两个民兵早在那儿等着呢。等公安一下车,金贵勋就带路冲进石墙胡同抓人去了。俺就这么给你说吧,那个小孩儿可算是立了大功!你等着看吧,学校一开学就开表彰大会,范校长会亲自给他发奖状。到那时咱们就知道那个小孩是谁了。

          木子听完,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来。曹临波捅捅木子,说,你张那么大嘴干嘛,又不是让你用嘴听,瞧你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木子看见过金贵勋带领民兵抓人,但动用公安来抓人,木子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可真够大的,大到能拍一部让全国都想看的敌特电影。至于编进语文课本,画成连环画,甚至上报纸,那都不在话下。

          想来,那小孩儿比自己幸运得多,算得上是个小英雄。木子若有所失,好像自己手里捧着的一只喂熟的小鸟,它突然扇了扇翅儿也没打个招呼,就那么飞走啦。很可惜那个小孩儿不是自己,那晚自己遇到的是个脏乎乎的长舌怪物,可人家碰上的却是个难得一见的高级女特务。人家女特务用无线电滴滴答答发报,还用无声手枪打药水子弹;而自己遇上的算个什么东西呀,又土又脏不说,还那么野蛮血腥。木子这么一比觉得自己立时矮了半截。

          木子一想起曹临波说范校长要亲自给那个小孩儿发奖状,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若真是范校长亲自发奖状,站在他身边的那一个也应该是自己!一时间,木子依稀看见,全校师生在操场上开大会,范校长和自己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范校长讲话表扬自己是个具有极强的阶级斗争警惕性的好学生;也是个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英雄主义的好榜样。他展开一张奖状向台下亮一亮,然后神情非常郑重地交到自己手上,台下立时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曹临波看着木子呆呆发楞,他自己也感到一头雾水。这个爆炸性新闻本来就和木子毫不相干,可木子听了怎么会变得痴痴迷迷的了?他拍了拍木子后脖梗,这才让木子从虚幻的掌声中醒过来。木子心里陡然升起的嫉意,让他对曹临波也产生反感。他一句话也没说,怏怏不乐地转身跨出了曹临波家的大门,背后留下曹临波一个人在他家大门底下张嘴结舌,好生纳闷。

          学校终于开学了。第一天没开大会发奖状,第二天也没开大会发奖状。木子和曹临波憋着气等了整整一个星期,还是没等来学校开大会发奖状。

          曹临波家住在南大街靠南头那一段儿上,他爷爷开过油坊,是个走街串巷的卖油郎。他比木子大一岁,却比木子低一级。他今年上三年级,学习好,还是个班干部。这家伙天赋异禀,从两三岁就会啪啪地拨拉算盘,老师们说,他是博城庄上罕见的数学天才,六年级的数学卷子他都能答满分。在学校里,老师们只对他把算术说成是数学。这家伙心里没数的话是从来不开口乱说的。

          这天下午放学后,木子争先跑在学生群前头,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南大街上,就蹲在曹临波家大门口等他。过了好大一会儿,曹临波才从文庙前面拐进南大街,等他快走到自家大门时才看见木子。他先是一怔,随即放慢了脚步。木子迎上去就问,学校开大会发奖状这事儿还有个期限吗?

          曹临波眨眨眼观天瞭地,哼哼唧唧琢磨了一会儿,他突如恍然大悟,说,俺知道了,这个大会算是开不成啦!不开大会发奖状是上级为了保密。你好好想想,反特都是暗地里秘密进行的事儿,你见过谁敲锣打鼓地搞反特的?再说上级也得保护那个小孩儿呀,他要是暴露了,剩下的特务都在暗处,那还不早晚要他的小命儿!

          他皱着眉头稍停顿了一会儿,冷淡地说,就你那点事儿俺早听说了。你没法和人家比,你那一套也忒落后了,根本上不了台面!

          木子在能说会道的曹临波面前反而吃了瘪,虽说自己心存的那点事儿被曹临波算得那么准,脸上都有点儿快挂不住了,可木子仍禁不住对曹临波严重怀疑起来,觉得他这人儿说话,并非像人们传说的那样都是百分之百有数。

          木子转身离开了曹临波,走在回家的路上,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不知怎的,心里像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顿觉浑身轻松起来。

          继续阅读
          更多
          捧场月票推荐票
          账户余额 ? 个纵横币
          • 500 纵横币

            1 张月票
          • 5000 纵横币

            11 张月票
          • 10,000 纵横币

            22 张月票
          • 10万 纵横币

            220 张月票
          • 100万 纵横币

            2200 张月票
          • 1000万 纵横币

            22000 张月票

          本次打赏100纵横币,随机抽取1张月票

          确定捧场
          目前剩余月票 ?
          • 1 张月票
          • 剩余全部月票
          • 自定义
          目前剩余推荐票 ?
          • 1 张推荐票
          • 剩余全部推荐票
          • 自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