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君庙,并非真的庙宇,而是个地名。
它位于陇西境内,处在河西走廊的最末端,嘉峪关西南方的祁连山下。
虽说地处关外,却热闹非凡。
嘉峪关,作为长城的最末端,城墙高耸数丈,气势恢宏,与玉门关一同被称作生死关。
民间有云:“若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此地大漠飞沙滚滚,想要在此活下去,还得老天开恩。
祁连山则是绝佳的牧场,山高险峻,白雪覆盖山顶。
山下牧草繁茂,大漠儿女在草原上肆意驰骋,疏狂不羁。
再来镇位于老君庙以北一百三十里的祁连山下,是个纯粹的小镇,也是猎户的集散区,更是塞外通往中原的必经之地。
这名字,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叫人去了还想来,当然,这并非对所有人而言。
镇东,眺望祁连山,山峰陡峭挺拔,雄伟壮观,直插云霄,尽显沉稳与壮丽。
初冬时分,寒风凛冽,白雪纷飞,山头银装素裹,如梦似幻,美得让人心情舒畅,豪情万丈。
山上,一道银龙般的万丈飞瀑奔腾而下,似千军万马奔腾,轰鸣声震耳欲聋,听着就让人心神舒畅,豪气顿生,爽朗无比。
瀑布之下,是一深水湖,名为“莫塔”。
在当地,“莫塔”即死亡之意。
“莫塔湖”深不可测,湖水冰冷刺骨,加之飞瀑冲击,虽是湖,却波涛汹涌,水势比长江三峡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地流传着“宁走龙王殿,莫临‘莫塔湖’”的说法,足见居民对它的恐惧之深。
这湖鹅毛不浮,人一旦落水即死。传闻人死后亡魂显现,活人哪敢与鬼争?
故而当地居民都将此地视为禁区,对其避之不及。
然而,竟有人不怕死。瞧,在这被视作鬼地的死湖西南方,地势较为平坦之处,有一座颇为古老的小茅屋,看样子已存在多年。
小屋前有个庭院,四周围着竹篱笆,只是年久失修,有的篱笆已经倒塌,有的则爬满了山藤茅草,显得古朴而简陋。
小屋的屋顶盖着茅草,被雨水洗刷得泛白,古旧且腐朽不堪。
屋前有一排栏杆和方形窗户,门前右上方挂着一块匾,上面歪歪斜斜刻着“通吃小”三个字,刻痕很新,显然是新近制作的。
这些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乌龟爬的,又似老鼠用尾巴沾墨汁在桌上打转留下的痕迹,怪里怪气,难以形容。
能有勇气把这般字挂出来的人,不是疯子,就是极度自我陶醉的狂人。
初冬已至,大地一片萧索,枯黄的草叶映衬着残雪。
太阳西斜,彩霞洒在小屋上,更添几分古意,宛如神仙居所,哪还有鬼魂之说?
突然,从小道传来一阵悦耳的孩童叫声:“老头!我回来啦!快开门迎接我呀!我累死了!”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童昂着头,边跑边叫边跳地朝茅屋奔来,神情十分得意。
他手中夹着一个不小的包裹,还提着一个斗大的干瓠酒葫芦。
这小童年约十四五岁,身材结实高大,身着一套浅蓝色旧衣,腰间缠着白色腰带,脚穿平底黑色鞋,左袖口有个大补丁。
衣服虽旧,却洗得干净泛白。
他看起来并不憨厚,眼眸深陷,鼻子如刀削般笔挺高耸,头上斜绑着一束头发,再配上一张爱笑的小嘴,模样古怪,透着股天真与邪气,既精灵又古怪,让人见了就忍不住心生微笑,对他产生亲切感。
他不仅人怪,名字更怪——杨笑遥。
他人还没进门,就笑嘻嘻地嚷个不停,那模样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捉弄人,恰似小孩得了大奖,急着回家让父母夸赞一番,神气极了。
“老头儿!干啥呢?耍宝啊!整天待在家里,俺回来了,你也不招呼一声!啥意思嘛!”
光听这话,就知道他不是个好惹的角色,连对长辈都叫老头,可见他有多“没规矩”。
只见他双脚微蹬,施展一招“金龙穿塔”,如大鹏展翅般飞掠进庭院,动作干净利落,优美至极。微微翻身,便稳稳地落在庭院中。
“老头!你再不出来,我……好!”他看了看手中的包裹,笑道,“这包香肉和酒,我看只有自己吃啦!嘻嘻!”
嘴角一翘,神秘地笑了笑,接着打开酒葫芦,“咕噜咕噜”仰头喝了一大口,“哈!好酒好酒!”
他本想装装样子,看看老头会不会嘴馋得冲出来,可喝了三四口,还是不见老头人影。
“好家伙!不灵啦!”杨笑遥见自己惯用的伎俩这次不管用,心里有些纳闷。
“敢情老头子不在……也好!省了我这包香肉和酒。”很快,他就给自己找到了开心的理由,也不再纠结了。
“呀……”杨笑遥推开门,探头往屋里瞧去,发现老头躺在床上睡着了。
“原来老头睡着了,还挺会享受的嘛!”
屋内呈四方形,左右墙边各有一张床,正中央摆着一张四角桌和两张板凳。
桌子后面的窗前是一个茶桌,上面放着茶壶和碗筷,左边窗口则是一张书桌,堆满了几本旧书和文房四宝,陈设十分简陋。
“通吃!”杨笑遥突然放声大吼,声音如霹雳般震耳欲聋,他想吓吓老头,看老头会不会从床上蹦起来。
结果他失望了,老头依旧躺在床上,毫无反应,像僵住了一般。
“黑皮奶奶,怎么今天都不管用哩!”杨笑遥摇摇头,觉得今天有些不对劲,以往管用的招数,今天都失灵了。
他心想:“老头,你想耍我,还早得很哪!嘻嘻!”于是蹑手蹑脚地像小偷一样,小心翼翼地走向老头的床前。
只见老头身着青衣,满头银发,满脸皱纹,五官分明,鬓髯垂胸。
想必年轻时定是英挺俊拔之人,可此刻老头脸色苍白吓人,毫无血色,状若死人,恐怖异常。
“怎么搞的,老头病倒啦!”杨笑遥见状,意识到老头可能出了问题,赶忙伸手探了探老头的鼻息,又摸了摸老头的胸脯。
不多时,他自言自语道:“死了!可真行,说死就死,有一套!”语气中非但没有悲伤之意,反倒带着些得意。
杨笑遥转身喝了口酒,抿抿小嘴,走到四脚桌前,将手中的香肉和酒葫芦放在桌上,随手拉过一张樟木板凳,反身放在老头床前坐下。
他搓搓鼻子,哑然一笑,凝视着老头,从老头的头部仔细地看到脚尖。
突然,“喝”的一声,杨笑遥跳了起来,伸出右手“啪啪”两声,打了老头两个耳光,神情激动,像猪叫般吼道:“死老头!想不到你也有落到我手里的一天,死了就算啦!平日都是你打我,现在可轮到我了,哼!这叫千里迢迢,报应不爽,善恶到头终有报,嘻嘻,十年风水轮流转,憋了十年,真他娘倒霉呀!”
本是一脸愤怒,可说到后来却笑了起来,可见他心思变化无常。
至于“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这八个字,他其实并不懂,只记住了“千里迢迢,报应不爽”。
“哈……哈……”杨笑遥仰头大笑,笑声震天,得意极了。
“他娘的,老头,你死也得挑个时候,我刚上门,你就给我触霉头,难怪我今天手气不顺。”
“啪啪”,又是两声。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他打得十分有节奏,像敲鼓一般,结果越打越起劲。
小孩一旦使起性子来,就笑得停不下来。要是老头地下有知,非得被气死不可。
其实杨笑遥和老头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老头死了,他怎会不悲伤?
只是杨笑遥天生绝顶聪明,邪里邪气,很少有事情能瞒得过他。
可惜他就是“不务正业”,整天鬼混,老往镇上跑着去赌博。
让他念书,他却说:“书,就是输,摸了书(输)那还有啥搞头?”刚才他从老头的头看到脚,就知道老头是闭气诈死,反穿棉袄装佯,有意整他。
可老头这次失算了,哪知道杨笑遥在这方面是行家,本想诈他,结果反倒吃了苦头。
平日里,这老少俩就常常这样互相捉弄。
只是老头每次都尝尽苦头,即便赢了,也赢得痛苦万分。
原因很简单,杨笑遥在使诈这方面堪称大行家,他不使诈已是万幸,还想诈他,简直是在老虎嘴上拔牙,自讨苦吃。
打累了,杨笑遥双手一摊,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老头儿,我不是真的想打你,只是……只是平常你活在人间时,打人打得太多,现在你死了,到阎罗王那里,免不了要上刀山、下油锅,这多痛苦啊!虽然你平日时常偷打我,但您放心,我老人家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向阎王爷告密。可是别人就不同了,你打了别人,别人一定会向阎王告密,破坏你的形象。为了让你在阎王那里有个交代,我也只好打你了。要知道,我打在手里,痛在心里,但为了朋友,我只好牺牲我的心肝,让它痛,这总比你上刀山、下油锅来得好些、舒服些!”
“老头,到现在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件事,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安心地向阎王说,你已经被我杨笑遥修理过了。平时我常烧香,阎王爷他看在我面子上,会放你一马的,切记!切记!老头,千万别把我的话忘了!否则你这一顿可就白挨啦!”
瞧他这打人的理由,说得头头是道。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老头有没有打过人,像他这种人,也从未向阎王烧过半炷香,更不清楚阴间是否真有上刀山下油锅这回事。
但他就是能吹,想到的、听到的、看到的,都能说得有模有样。
照他这么说,倒还真有点感人肺腑,也不知道老头听了心里作何感想,想必会很感谢这位忘年之交吧!
“老头,你等等,让我想想,看还有什么话要交代你!”说完,杨笑遥站起来,一只手背负在身后,在屋里踱来踱去,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
时而叹气,时而窃笑,有时摇头,有时又猛点头。
“好吧!随意啦!”他走到小书桌前,拿起文房四宝.
“我杨笑遥今生今世这是第二次沾墨汁,说来老头你满幸运的!喝!”
一声令下,他挥笔如飞,如有神助,小宣纸上立即出现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线条,像极了蚯蚓。说他是鬼画符一点也不为过,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在画些什么,这可真是“神笔”。
这一生中他第一次动笔,就是写屋前那块匾额“通吃小”三字,那三个字可花了他三天时间才学会,异常辛苦。
第二次倒是轻松多了,三两下就搞定了。
写了许久,杨笑遥拿起来,左晃晃,右晃晃,觉得不太满意,又添了几笔,直到露出满意的笑容。
拿着笔和这副鬼画符,他得意地走到老头床前,轻轻说道:“不幸得很,老头,你莫名其妙就走了,连茅山道士都来不及请,只有笑遥代劳啦。这副……‘送终符’虽然不怎么好看,可是却藏尽天上各种通行秘语,你好好研究,将来也好出人头地!我书念得不多,也写不出什么好东西,请多多包涵包涵。”
他深深一揖,将那幅“送终符”搓成一团,塞在老头嘴里,还像和尚一样,双掌合十,念了一句“鹅米豆腐”,神秘而庄严地笑着。
“春天啊啦啦的好唱,滴哩哩的百花咕噜噜的开呀!山上有山神,地上有地神,水上有水神,人上有人神,南无,鹅米豆腐,南无,鸭米豆腐……”
他像春节舞狮般,足足做了半小时的法,才停下来。
“老头,我想你长得这么丑,到阎王那里,难免会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肯定会吃暗亏。
我替你整整容,也许阎王爷还会夸奖你,选你当驸马爷呢?嘻嘻……”
毛笔一晃,他呵呵笑个不停。
一说完,他便迅捷无比地在老头额头上写下一个王字,又在他胡子上画了两撇,然后在下巴处画了个圆圈。
“这大概有点像王八乌龟吧!嘻嘻!”
“哈哈……”杨笑遥捧腹大笑,指着老头的“王八”脸,笑得前仰后合。
“老头,我不是把你整得多难看,最少,我在你额前写了一个王字,想必阎王必定看得懂这个字。
人说:‘王见王,必死棋。’搞不好,你把阎王爷克死了,换你当上阎王,那时候说有多神气……不对,是鬼气,那时候说有多鬼气,就有多鬼气,哈哈……”
笑也笑够了,整也整够了,杨笑遥想:“既然死了,总该哭几声才像,好吧,哭就哭!呜呀…呜…老头……呜…”
嘴角往下一拉,他立刻嚎啕大哭起来,泪如涌泉,夺眶而出,哭得梨花带雨,海棠泣血,生动逼真。
他实则哭在眼里,笑在心里,还觉得自己很有演戏天赋,说笑就笑,说哭能哭。
突然,他冒出一个想法——到京城去唱戏,说不定能赚钱哩!
“老头,你怎么这么狠心,抛下我独自就走了呢?你叫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怎么过?呜……老头,你醒醒,快醒过来啊!”
“我也不想活了,老头,虽然你时常打我,用针刺我,可是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如今再也没人会打我骂我,你的心倒蛮狠的,有一套啊!”
“老头,我本想娶好多好多的老婆……像皇帝一样多,来侍候你,谁知道我一个都还没到手,你就翘了,你这不是太可怜了吗?老头,你叫我如何是好?难道你要我不娶老婆?黑皮奶奶,你乱来,搞什么嘛!”
“……每次有香肉,我都分你一半,现在连要分的人都没有了,老头,你何苦呢?老头,你醒醒吧!我要你,我要你,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呜…老头呜……你快醒来吧:呜…………”
杨笑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如丧考妣,如失其子,甚是可怜。
一阵哭声中,他眼眸红肿黯淡,语音沙沙哑哑,再要哭也没了眼泪………
“好吧:该收摊了,以免龙体欠安……”
杨笑遥心想:“就是老头真的死了,我也算是有情有义,难道还真的哭死不成?黑皮奶奶,少来…”
“老头你该看到,我由有泪哭到无泪,由有声哭到无声,我好累,你地下有知也该原谅我,也会于心不忍的。再说…我尿急。”
他尴尬一笑,“也实在憋不下去了,我上上茅坑就回来,你灵魂也休息一下,我马上就回来超度你,请你吃‘大餐’,有香的,有辣的,嘻嘻!”
他拜了三拜,举步往门口走去。但侧头一想,又折回桌前,啜口酒,拿起香肉笑嘻嘻地往门外走去。
走到庭院不远处,杨笑遥找块巨石坐下来,边啃香肉边哼小调。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他的肚子已像南瓜般鼓了起来。
“这香肉真多,只吃了一半,就撑得肚皮涨涨的。”
摸着肚子,他觉得实在装不下了。
“好吧!死人也吃一点。”擦擦油嘴,他随手捻根茅草,边剔牙缝,边望着“莫塔湖”。湖水依旧翻腾,像鬼泣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杨笑遥心想:“这老头又不知在耍什么花样,被我整得这么凄惨,还有心思装下去!这是什么原因?会不会真的死了?不会吧!刚才我还发现他活着呢。那…也许他没装过死,想装一次像样点的来耍我,…哼…老头!你以为我杨笑遥是三岁小孩,好糊弄?妈的…”
他站起来甩甩手臂,“等一下我就来个火葬,让你尸骨无存,我就不信逼你不出来,好!就这么决定。”
心一笃定,他笑了笑,拿起地上的香肉,往小屋走去。
就在杨笑遥走出室外时,老头醒了过来。
他可不敢乱动,生怕一动就被杨笑遥那鬼灵精发现破绽,前功尽弃。
只见他脸颊被打得生疼,红肿得像刚出笼的馒头。
老头摸着面颊,暗自叫苦:“好痛,这小子下手好重,一点都不留情…还好,总算挨过去了,也不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装死,还是被我瞒过去了?看他哭得这么伤心,好像是真的,但……他不可能对死人打得这么重啊!”
“我这次用龟息之法,除了保存心脉那一点元气,其他方面与死人简直毫无二致,他理应发现不了我在诈死才对。会不会是他察觉到了什么,故意想逼我露出原形?又或者……唉!真是拿他没办法”
“本想着装死,好让他往后能好好练功,乖乖听话,谁能料到竟挨了这一顿揍,接下来还不知道他会耍出什么花样呢?看来也只能继续装下去了,真倒霉!本想着舒舒服服吃顿香肉,这下可好,香肉没吃着,还白白遭了顿打。”
“这小子,真是让人无可奈何。”老人又叹了口气。
正想着,杨笑遥那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老头心中一惊,赶忙运功闭气,恢复到之前装死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