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远山数到第三十二下时,会议室的日光灯管突然抽搐起来。他盯着投影幕布上那组含水率数据,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文件袋封口的订书钉,直到指腹传来尖锐的刺痛。
"咱们局新引进的硕士生,小陈同志!"办公室主任张海平的声音在头顶炸开,震得陈远山耳膜发胀。掌声像受潮的鞭炮般稀落,他站起来鞠躬时,瞥见前排财务科长周芸的蔻丹指甲正在手机屏幕上划出残影。
赵副局长端着保温杯踱到幕布前,杯底在投影仪光束里拖出暗红色阴影。"青岩水库这个项目,是市里重点民生工程。"他的中山装袖口随着挥手动作起伏,露出腕间檀木手串,"设计院给的击实曲线......"
"报告里最优含水率标错了。"这句话冲出喉咙时,陈远山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看见前排安全监督科长的后颈赘肉猛地一颤,张主任举到半空的茶杯顿成静止画面。
赵副局长转过身,保温杯盖磕在讲台上的脆响让陈远山想起实验室里的环刀入土声。"小陈同志很认真嘛。"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两道新月,"不过这份报告是省专家评审过的。"
"规范里明确规定黏土质砾的轻型击实功应该是598kJ/m³。"陈远山感觉后背开始渗出冷汗,"但图表显示的是重型击实功的2677kJ/m³,这会虚增压实度......"
财务科长突然咳嗽起来,银镯子撞在玻璃杯上叮当作响。陈远山注意到赵副局长的手串正在急速旋转,深褐色木珠在投影仪蓝光里泛出诡异的油彩。
"到底是高材生。"赵副局长的笑声像砂纸打磨钢板,"这样,散会后小陈把意见整理成书面材料,我们请设计院复核。"他摘下眼镜擦拭时,陈远山看见镜腿处缠着的白色胶布,像是某种陈旧伤痕的补丁。
散会时陈远山被挤到墙角。他听见工程科两个科员经过时的窃笑:"夯击能都算不明白还当局长......""人家夯的可不是土样......"
走廊尽头的档案室飘来霉味,陈远山在消防栓玻璃上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手机在裤袋震动,是母亲的主治医师:"陈先生,您母亲的靶向药......"
"小陈!"张主任的圆脸从楼梯间探出来,鼻尖沁着油光,"赵局让你现在去他办公室。"
红木茶台上的茶渍已经浸入木纹,陈远山盯着那圈暗褐色轮廓,想起土样击实试验中失败的试件。赵副局长正在往紫砂壶里注水,蒸汽模糊了墙上的"水利先锋"锦旗。
"你导师是周正平教授吧?"赵副局长突然说,"去年在武汉开防汛会议,我们还住过同一间行政套房。"壶嘴倾泻的水柱突然抖了抖,几滴热水溅在陈远山膝头。
陈远山感觉喉咙发紧。他想起导师书架上那个水晶奖杯,底座刻着"青岩水库设计咨询特别贡献奖"。
"设计院王总工是你师兄?"赵副局长递来的茶杯烫得惊人,"下周质量监督站要来抽查,你们师兄弟正好叙叙旧。"
走廊里的穿堂风掀起桌上的材料,陈远山按住乱飞的A4纸时,看见某页边角用铅笔写着"击实功调整系数0.93"。这个数字让他胃部抽搐——正是规范允许误差的临界值。
下班时暴雨初歇,陈远山在公交站撞见工程科的王明。"远山,今天够生猛的。"王明弹飞烟头,火星在积水里嘶叫着熄灭,"知道为什么用重型击实功吗?"
广告牌的冷光下,王明伸出三根手指:"三百万立方填筑料,压实度每虚增1%,就能多吃进三万立方。"他忽然压低声音,"你母亲的医保类型,是城镇居民基本医疗吧?"
2路公交车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管,陈远山攥着手机,屏幕上还停留着医院缴费平台的界面。他想起土工实验室里那些被击实锤反复夯打的土样,在压力作用下逐渐变形的孔隙。
回到家时,妻子正对着电脑比价不同楼盘的容积率。"今天处长夫人说可以拿到员工内部价。"她的眼睛在屏幕蓝光里亮得吓人,"只要你能进青年干部培养名单......"
陈远山站在淋浴喷头下,看着击实试验报告上的水渍渐渐晕开。最优含水率那栏数字开始扭曲变形,像极了赵副局长茶杯里沉浮的茶叶。他忽然意识到,从自己指出数据错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装进了某个看不见的击实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