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水在挡风玻璃上炸成破碎的星空,顾深猛打方向盘的瞬间,仪表盘跳动的数字定格在03:17。黑色宾利撞进雨幕时,他恍惚看见挡风玻璃上浮动着母亲坠落时的裙摆——那条二十年来不断出现在噩梦里的孔雀蓝真丝裙,此刻正裹在斜前方疾驰的电动车上。
金属碰撞声比预想中沉闷。顾深解开安全带时,听见雨刷器在粘稠的夜色里划出规律的喘息。车前灯穿透雨帘,照亮前方翻倒的电动车,保温箱里的咖啡杯正顺着水流滚向窨井盖,云雀咖啡的鎏金logo在积水中明灭如将熄的烛火。
"先生,您可能需要这个。"沾着咖啡渍的纸巾突然贴在车窗上,顾深抬头看见雨衣兜帽下苍白的脸。女孩的睫毛挂着细碎水钻,不知是雨是泪,握着纸巾的指尖泛着冻疮未愈的暗红。
他推开车门时,女孩正跪在积水里抢救保温箱。雨水顺着她后颈灌进制服领口,隐约露出脊椎第三节凸起的疤痕,像只僵死的蝶。顾深眯起眼——那道疤痕的形状,竟与父亲手术刀盒上的家徽纹样惊人相似。
"手机。"他摸遍浸水的西装口袋,湿透的铂金名片在掌心蜷成嘲讽的弧度。最新款Vertu在车祸瞬间飞向中控台,此刻正躺在仪表盘下闪烁,屏保照片里父亲握着他的手切生日蛋糕的画面忽明忽暗。
女孩从外卖箱夹层掏出老人机,按键上的数字早已磨损。顾深注意到她解锁时按下的密码:0317——正是母亲坠楼的日期。
"急救电话占线。"她说话时呵出的白雾撞碎在车窗上,"最近的仁和医院在三个街区外。"电动车前轮扭曲成怪异角度,车筐里跌出的止痛药盒被雨水泡发,泛黄的处方单上"苏晚"二字正渐渐晕开。
顾深扯下领带缠住她渗血的手掌,真丝浸透血色后变得格外沉重。这个叫苏晚的女孩在发抖,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某种困兽般的焦灼。她不断望向西边某处黑暗,仿佛那里悬着根即将断裂的蛛丝。
"后座。"他扯开副驾储物格,备用西装兜头罩住湿透的女孩。沉香木混着雪松的气息漫开时,苏晚突然剧烈颤抖——二十年前那个雨夜,浑身是血的顾深被父亲搂在怀里时,闻到的正是这种裹着血腥味的沉香。
救护车鸣笛声刺破雨幕时,顾深正用领带夹固定苏晚脱臼的脚踝。后视镜里,他看见自己锁骨处的旧伤疤泛着诡异的粉红,像道新鲜伤口。这处童年时被流浪猫抓伤的痕迹,每逢阴雨天就会苏醒成某种疼痛的记忆体。
"伤员先上!"急救员掀开担架帘的刹那,苏晚突然攥紧顾深的袖扣。金属棱角硌进掌心,她哑着嗓子说:"别让他们给我打杜冷丁。"这个请求让顾深想起父亲手术室里那些吗啡成瘾的病患,他们枯槁的手腕上也有这样蚯蚓般的青筋。
急诊室荧光灯管在苏晚视网膜上灼出光斑,消毒水混着血腥气涌进喉咙。她数着吊瓶滴漏计算时间,每一滴都砸在母亲摔碎的胰岛素瓶上。邻床醉汉的呕吐物在地面蜿蜒成河,她看见顾深昂贵的牛津鞋毫不犹豫地踏进污秽里。
"苏小姐的家属?"护士举着CT片走来,顾深签字时瞥见缴费单上的诊断记录:L4椎体陈旧性骨折。这个发现让他笔尖顿住——那道脊椎上的蝶形疤痕,分明是脊柱融合术的痕迹。
苏晚蜷缩在观察床角落,湿发在枕套上洇出灰暗的地图。顾深解开两颗衬衫纽扣,锁骨伤疤暴露在冷气里微微发烫。他看见女孩偷藏起半支地塞米松,手法娴熟得像那些长期混迹医院的人。
"云雀咖啡的员工福利不包括医保?"他把热可可放在床头柜,纸杯与从电动车滚落的那些是同一批。苏晚用吸管在杯身戳出小孔,淡褐液体顺着手指流进腕间的医用胶带。
"这是本月第六杯。"她突然说。顾深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暴雨中的住院部像座倾斜的灯塔,某个未熄灯的窗口隐约传来《致爱丽丝》的琴声。苏晚的食指在杯壁轻轻敲击,节奏与琴声完美契合。
当《爱之梦》的旋律取代《致爱丽丝》时,顾深发现苏晚的瞳孔在收缩。她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床单,仿佛那架看不见的钢琴正在撕扯她的神经。"第七小节降了半音。"她喃喃自语,指甲缝里渗出血丝。
值班医生冲进来给邻床醉汉插管时,顾深正按住苏晚抽搐的肩膀。这个总是挺直脊背的姑娘突然变得脆弱,她咬住顾深递来的领带,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沉香气息漫过唇齿时,她听见男人说:"呼吸,跟着吊瓶的节奏呼吸。"
凌晨四点十七分,苏晚在葡萄糖点滴中恢复清醒。顾深站在窗前接电话,晨光将他裁剪成一道镶金边的剪影。"收购方案周四前要放在我桌上","云雀咖啡的亏损报表有问题",这些零散的词句混着雨声砸进苏晚耳朵。她摸到藏在枕头下的止痛药,发现药片被换成了一板未拆封的曲马多。
"你该换个医生。"顾深挂断电话,举起苏晚偷藏的处方单。他指尖划过"长期服用可能诱发癫痫"的警示语,在"苏秀兰"这个名字上重重敲击:"这位患者需要的不是地塞米松,而是神经外科会诊。"
苏晚突然扑过来抢处方单的动作扯掉了输液针头,血珠溅在顾深敞开的领口。她苍白的唇擦过他锁骨伤疤时,顾深听见自己心脏发出玻璃碎裂的脆响。二十年来第一次,那道旧伤疤不再灼痛,反而泛起奇异的酥麻。
"离我妈远点!"苏晚的指甲掐进他手腕,医用腕带硌出深红印痕。顾深看见她瞳孔里映着自己错愕的脸,还有背后逐渐亮起的晨曦。这个瞬间他突然明白,女孩在雨夜街头不要命地疾驰,不过是想赶在护工换班前藏起母亲的诊断书。
当早班护士推着药车进来时,顾深正用苏晚的唇膏在观察窗上写公式。勃艮第红膏体在玻璃上画出拉普拉斯变换符号,遮住了对面楼里那个仍在弹琴的窗口。"这是最优雅的消音方式。"他转身挡住苏晚的视线,"或者你想让我买下那架钢琴?"
苏晚的回应是把热可可泼在CT片上。褐色液体在母亲脊椎影像上蔓延,像道永不愈合的伤。"顾先生,"她撕开新的输液胶带,"您知道云雀咖啡为什么坚持用陶瓷杯吗?"窗外的雨突然小了,她沾着可可渍的手指在晨光中画出弧度,"因为塑料杯装的美式,会泄露穷人连苦涩都要廉价的秘密。"